清末潮汕诗坛之“渡海二杰”
在潮汕近世诗坛上,活跃着二位来自于台湾的诗人,就是揭阳籍的许南英与落藉海阳(潮安)的丘逢甲。他们都是在中日马关条约签订,清政府割让台湾,组织武装反抗失败之后,内渡大陆的。他们本来就与潮汕有着不解之缘,所以都非常快的辗转来潮定居。他们居潮期间一直没有放弃光复台湾的信念,虽然再也没有能力重新拿起武器,然而书生意气,每将其情怀寄托于诗章之中。他们为潮汕诗坛带来一股家国思念的真挚之情,近代潮汕诗坛上影响颇深。成为潮汕诗文化中的独特缩影,更是台、潮交流的重要个案。使自古就非常活跃的台潮文化交流,增添诗什之美。
通读许南英的《窥园留草》、丘逢甲的《岭云海日楼诗钞》,保留着他们志图光复台湾的情思之外,就是大量描写潮风潮韵、人文物象的篇什,且赋予极深的感情,又有着割舍不断的情结,多种文化现象的交错,使他们的艺术成就得到普遍的认可,成为我国近代诗坛允称的宿手。附以盛名的是,他们的诗集流传得很广,为域内同好所珍,这对于在诗词界推广潮汕文化起到很大作用。另外,他们定居潮汕,交游所至,其高风亮节也影响当时的潮汕诗人,特别丘逢甲还从事办学,其影响就更大了。这从一个侧面,也体现潮汕文化有吸纳精神。
许南英(1855—1917)号蕴白、允白、揭阳籍,出生于台南。清光绪二十年,应聘协修《台湾通志》;又以中日战起,筹办台南团练局,事败内渡,走南洋,辗转回国,客居揭阳。诗集《窥园留草》由其子名作家许地山整理出版。
许南英的籍贯问题,需要首先交代一下,诗人与潮汕、揭阳的情缘,在其诗作中屡有涉及,而且非常清晰的交代其籍在揭阳。且看诗人作于光绪十一年(1885)的《乙酉乡试,舟至马江口占》:
扁舟一棹马江平,
席帽依然太瘦生;
卖藕小娃犹认得,
笑余三度到榕城!
在这首诗中,传达出非常明显的信息就是,诗人参加当年乡试(举人的考试)。乡试是在省城举行的,而其时诗人居住台湾,如果他已经籍属居住地,那么就应该参加在福州举行的乡试。但是他的乡试,却要取道揭阳,或者是办理相关手续或者其它事务,总之他籍在揭阳,并无疑义。而且此诗中,他与揭阳熟稔程度,在“卖藕小娃犹认得”之句,更是展示无遗了。而他在另外所作《乙未秋日游丁家絜园》,对其故乡揭阳更有明确的说法:
罡风送客到三阳,揭邑于吾是故乡。
恸哭谁人怜阮籍?钓游无地隐严光!
欲寻吕祖邯郸道,竟入裴公绿野堂。
红蓼白芦围水阁,伊人宛在水中央!
诗人在此诗中非常明确的提出“揭邑于吾是故乡”,更进一步的说明他的籍贯。
内渡之后,诗人羁居潮汕,诗作中可以解读到其以赤子之心,对待台湾的深厚情感。如台陷周年所作《丙申九月初三日有感》一诗:
凉秋又是月初三,往事回思只自渐。
汉代衣冠遗族恨,顺昌旗帜老生谈。
血枯魂化伤春鸟,茧破丝缠未死蚕。
今日飘零游绝国,海天东望哭台南。
家园沦丧,满腔悲愤,都在此章。“凉秋又是月初三,往事回思只自惭”,正好是去年的今日,家园为外来侵略者所占领,诗人虽作殊死抗争,却功败逐成,所以回思往事只有徒感惭愧而已。此句与丘逢甲的“四万万人同一哭,去年今日割台湾”,其妙谛同出一理,而文各显其态。颔联写面对台湾的前途有二种决择,或为保持民族气节,或为顺昌旗帜,在“遗族恨”与“老生谈”等字眼中,诗人传达出自己的主张。颈联写诗人所发之情,通过伤春鸟、未死蚕等意象,借景言情,孤心经营之惨烈。由此托出收结一联,身处他国的诗人,只能东望海天,徒哭台南而已。悲怆浓烈,是此诗的最大特点,也是诗人内渡之后诗作的同一主旨。又如《赠陈省三观察、雨三鹾尹昆仲》
浮家寄浦,独客入羊城。地已牛皮弃,人余虎口生。
壮士销烈士,悲泪洒新亭!末路谁相顾,元方两弟兄。
这是诗人由汕头(民国间,多称汕头为浦、江),转身入省城时所作。首联在交代情由之后,颔联介绍诗人的近况,非常直切的就写到因为台湾的沦陷,使其家产尽失而虎口余生:颈联转出诗人壮志未灭,寄托于光复台湾。诗题阐明此诗为赠人唱酬之什,可是前六句却并未有唱酬之意,只有末联点明所赠的陈省三、雨三兄弟也是其同道之人,把唱酬之章上升到家国情感,这便是诗人过人之处了。
上引“地已牛皮弃,人余虎口生”之句,极言诗人在台湾沦陷后的生活。诗人本可让一个儿子回到台湾,加入日本国籍,以领回其在台湾被日本所没收的全部土地及财产。他在日据期间,二度赴台探亲,亲朋们也多以此规劝。但诗人断然拒绝,虽然穷愁困顿,却以梅花傲雪的精神,威武不屈、贫贱不移,放弃财产,不做亡国奴。诗人以梅自拟品格,颇可见其对人生的自负,这在其诗篇中,也可以寻找到这种轨迹。如《题画梅,赠宗人穆堂同年》
金石图书付劫灰,那堪问讯故园梅?
怜渠傲骨嶙峋甚,犹自含香海外来。
诗中所谓的梅,正是诗人之自拟。首句“金石图书付劫灰”所云之事,正是日本据台湾之后,打破了诗人的平静生活。故此,诗人告诫同年自已这颗故园梅过得非常难堪,然而虽然自己“傲骨嶙峋甚”,而且还流落海外,但是却保持一股梅花之骨气,终究他会把梅花之香,把一个保持独立人格的自己带回故园。此诗在前三句极描述诗人生活的艰难,从而更衬托出诗人自我品格高尚。
不难看出,诗人的骨气与人格,使他对台湾的感情更加悲怆浓烈,也因此更能保持着这股民族的气节。传统的精神价值给予诗人的是无穷的力量。如所作《游海丰五坡岭文信国祠堂,拜赡方饭亭文山先生像》
南渡衣冠梦一场,空山信国有祠堂。
五坡气象留磅礴,片石须眉自老苍。
野父犹谈名相业,村娘尚带内家妆。
贼来报道公方饭,匕箸惊时赵肉亡!
此是读史顾身之什。诗人在瞻拜文天祥的祠堂、画像之余,不免回思文公的历史功绩。直切便由宋室南渡入手,而对照空山祠堂,由此突出文天祥的气节,实指民族气节,诗人对气节的敬仰,溢于言表,虽不着诗人内渡、抗节一字,却满纸此情。
丘逢甲(1864—1919)字仙根,号仓海,台湾省苗栗县人,祖籍广东蕉岭县,中年之后,高调入籍潮州。其自幼天资聪颖,14岁应童子试,获全台第一名,主考官丁日昌特赠以“东宁才子”印章一枚。1888年,丘逢甲中乡试,次年春,又中进士,被钦点为工部主事。旋弃官返台,担任《台湾通志》的编撰,并在书院讲学,鼓吹维新思想,在当时士大夫中富有影响。中日《马关条约》签订之后,他悲愤地说:“清廷与吾台民恩义绝矣”,“誓不从倭”,乃挺身而出,组织义军抗倭。失败之后,内渡大陆,以图恢复。丘逢甲入潮籍十七年,致力于岭东教育事业,曾出任广东教育总长、广东省咨议局长。辛亥革命后,举为参议员。终积劳成疾,呕血而终,年仅四十九岁。
丘逢甲题金山酒楼对联,最能反映他内渡大陆之后的心境:“凭栏望韩夫子祠,如此江山,已让前贤留姓氏;把酒吊马将军庙,奈何天地,竞将残局付英雄。”据云,晚年叶剑英最喜此联,常独自沉吟,可见英雄心绪,千古相通。
诗人在与新加坡诗人丘菽园的信中云:“弟本不愿作诗人,然今则竟不能姑作诗人。”这正是其抱负之词,他“杜门不出,谢绝亲友,自署‘台湾之遗民’。日以赋诗为事,而故国之思以及郁伊无聊之气,尽托于诗。诗本其夙昔所长,数十年来复颠顿于人事世故,家国沧桑之余,皆足以煅炼而淬砺之。其所为诗尽苍凉慷慨,有渔阳参挝之声,又如飞免马裹绝足奔放。平日执平戈、卫社稷之气慨,皆腾跃纸上。”这一期间,他发挥惊人的创作力,留下近1200首诗,占其诗歌总数的一半以上。所以,有评论家认为,丘诗独特的风格是在潮汕时期形成的。这是真切之论。诗人所作融情在境,铮铮铁骨,忧国爱民,而形成沉雄伟岸、峻宕多姿的艺术风格。梁启超称其为“诗界革命之巨子”,而柳亚子赠诗曰:“时流竞说黄公度,英气终输仓海君。血战台澎心未死,寒笳残角海东云。”而温丹铭在《读古今人诗绝句十二首》中,将诗人与陈思、陶靖节、李太白、黄遵宪等相提并论,其绝句云:“一洗时流眼界空,铜琵铁板唱江东。平心仔细论诗笔,位置遗山与放翁。”此诗将丘逢甲的诗学造就定位为元问好、陆游,同属遗民气节,可谓真节。
在诗人所作中,与台湾相关题材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。而最为人们所熟知的就是,他写于1895年的《离台》和写于次年的《春愁》二诗。《离台》诗云:
宰相有权能割地,孤臣无力可回天。
扁舟去作鸱夷子,回首河山意黯然。
此诗写的是诗人被迫离开台湾之后,在船上回望故土的思绪。虽然他把割地的责任推在李鸿章(宰相)身上,有失公允,但是全诗充满悲愤之情,着实感人,允称传世佳作。《春愁》诗云:
春愁难遣强看山,往事惊心泪欲潸。
四万万人同一哭,去年今日割台湾。
此作护台失败之后,目睹亲睹家乡沦亡的惨状,故以情入境,虽平白如话,而情感挚诚,把台湾人民苦难生活表现无遗。又如所作《往事》:
往事何堪说,征衫血泪斑。龙归天外雨,鳌没海中山。
银烛鏖诗罢,牙校猎兵还。不知成异域,夜夜梦台湾。
台湾相关题材在诗人的笔下,屡屡翻新,其诗学成就,以及炼意、用情、谋篇、造句、遣词方面的能力,得以比较充分的体现。
在潮汕期间,诗人的作品更多的是说潮咏怀,托古警世。其足履遍布潮汕,写下吟咏潮汕风情的佳什,不但充分的描绘潮汕山水,而且也十分注重潮汕风物的反映。如其所作《说潮》:
东风吹不竞,洲上妾送郞。北风多杀声,妾心为郞伤。
默然天水碧,海色明斜阳。悲歌平元曲,变微何慨慷。
至今红螺洲,春草为不芳。男儿不报国,死愧陈璧娘。
诗人深谙诗法,全诗营造出一种高昂的情感基调。主题还是他一贯的忧国爱民的情绪,借潮托古,以陈璧娘起兵护国的故事为背景,目的也是在警省男儿报国的思想主题。
诗人在潮汕最大的贡献在于教育事业上。1897年,应潮州知府李士彬之聘出任潮州韩山书院山长,又辗转于潮阳东山书院、澄海景韩书院讲学。之后,创办岭东同文学堂,着意新学。他在《韩山书院新栽小松》一诗中写道:
郁郁贞蕤夜拂霞,十年预计比人长。
要从韩木凋零后,留取清荫复讲堂。
以树喻事业,从中可以看出丘氏对于教育事业的期待。诗人在书院主讲时,传授科学知识,传播民主思想,引导学生关注国家民族的命运。诗与境合,境与情合,显示出他对潮汕未来的期许。
居潮期间,诗人与志同道合的各界志士有着密切的联系,时而有唱酬。在这些唱酬篇什之中,仍然是关念家国未来,人民幸福,还有台湾的收复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,他与许南英的唱酬之作《江喜晤许蕴伯大令》(五首选一):
崎碌台边话故晨,天涯五见异乡春。
相逢岭峤投荒地,同是江淮唱义人。
笔下雄文消鳄气,匣中长剑秘龙泉。
愁看清浅蓬莱水,满目茫茫碧海尘。
许蕴伯即是许南英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五年来辗转流沛的生活,因缘相遇,更勾起对故乡台湾的强烈思念之情。此诗在展示他们抱负的同时,也感叹着济世之剑只能秘藏匣中,望着一道清浅的海峡,只能看着茫茫海尘。满纸无奈,正是诗人愁绪之再现。
诗人有《江秋意》,写出其居潮心曲,颇有小结之义,故抄以殿此文。诗云:
海上瀛洲已怕谭,浩然离思满天南。
西风一夜芦花雪,浦秋痕上客衫。
诗人居潮,饱受离乡之思,竟然害怕说起“海上瀛洲”,但是鮀浦(汕头,实指居潮生活)给了他一点点安慰,这是一代诗坛宿手的真率之词。